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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 他鄉故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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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他鄉故知

玄都府。

卓秋瀾坐在墊席上,一手搭著膝蓋,一手撐著臉,慈祥地看著面前狼吞虎咽吃著饅頭的孩子們。

倒不是玄都府吝嗇得只肯給饅頭。修道之人講究清虛養氣,飲食上也少不了種種忌諱:葷腥令氣濁,辛辣令氣散……凡世間偏愛的鮮香魚肉,到了玄都府卻無立錐之地。挑挑揀揀下來,也就僅剩些谷米菜蔬三瓜兩棗,或者還有幾爐子朱砂水銀銅精硫磺什麽的——那當然不是一般人能進嘴的。

“好吃嗎?”看兩個孩子咽下最後一口食物,卓秋瀾將盛了湯的瓷盅往二人面前推了推,“沒吃飽還有。”

孩子們抱著湯盅吞了幾口,沖她靦腆地笑:“吃飽了。”

“能和我說說麽?”卓秋瀾用閑話家常的方式和他們聊天,“你們講的那個‘山神’,最開始是怎麽見到他的?”

孩子們搖頭:“我們從沒見過他。”

“沒見過?那怎麽知道有山神?”

“我們也搞不太清楚。”其中一個年長些的孩子道,“只是聽村裏人說,好些年前,村裏的牛都得了病,死了好多頭。後來有個人來我們村裏,說我們村子這塊地脈好,山上有神靈,我們不敬山神,山神發怒,所以牛就得病。”

這也能信?卓秋瀾聽得無言:“後來呢?”

“後來村裏人就照他說的祭拜了山神,牛的病就好了。”

卓秋瀾眼睫一動,意味深長地笑了笑:“那這‘山神’還真靈。”

“可靈了。那個人說,我們村裏一直不敬山神,要每年送一對七歲以下的童男童女,送滿七年,以前的不敬就抵消了,以後只用牛羊祭拜就可以了。”

“也許他騙人呢?”

“這可不敢說。有一年沒送,村裏幾戶人家進山打獵好端端就不見了。”

卓秋瀾聽著,只覺全是些怪力亂神的臆想,尋不出任何有用的線索,一時陷入沈默。

“掌門。”一名弟子走進屋來,“稟告掌門,薛師兄他們回來了。”

“這麽快?”卓秋瀾有點出乎意料,連越距此可不算近。她低頭看看兩個孩子,道:“我已派人去你們村子把事情解釋清楚了,下午便有人來接你們。”和周圍弟子交代了幾句話,這才起身離去。

前腳剛返回道堂,薛道鈺等人後腳便進來了。

“掌門!”第一個開口的是顧曲,喜笑顏開,“您老真是福大命大,我們才走半道上呢,就撞上大夫自己趕過來了!”

說著讓開身子,露出後面神態和善的婦人。

“顧娘子,久仰大名。”卓秋瀾微笑頷首,一面比了個請坐的手勢。

顧紅顏在她對面的蒲團上坐下。前來的路上顧曲已經和她講過大概情況,身為醫師的習慣使然,說話前便先將卓秋瀾容貌氣色細細觀察了一遍,誰知卓秋瀾抱真養元多年,根基深厚,雖中了毒,外表上竟不顯痕跡。

“請掌門伸手,讓我看看脈象。”

卓秋瀾順從地把手遞給她。顧紅顏診了一會兒脈,肯定道:“的確是‘轉愁腸’。”

“有解決的辦法嗎?”薛白屏住呼吸,心跳有點緊張。

顧紅顏道:“辦法也不知算不算有,這個說來話長。從前我有位朋友,也是身中此毒,我遍尋不得解法,為此研究多年,可惜還沒等我研制出解藥,他就已經辭世了。”

她嘆息一聲,面色稍黯:“後來倒真被我找到一個方子,只是一則不曾給人試過,二則雖然能解,但也需休養一年左右才能使餘毒消盡,若餘毒未盡之時便動用內力,雖不會傷命,卻也會傷及功體。不知掌門敢用麽?”

薛白原本聽她說有方子,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氣,結果聽完後面的話,立馬又把心提了起來,只得無措地看著卓秋瀾。

卓秋瀾臉色平靜地聽完顧紅顏的話,沈吟片刻,微微一笑:“那就辛苦您了。”

榆陽關,是昭國東南邊界上的隘口。出了此關,往南走是長楊,往東去是連越,因是三國通衢,很多行旅商販都從這裏轉道。

陳殊便是這些轉道的旅人之一。

“陳殊賢弟?”

他正在米面鋪子門口挑選補給,忽聞身後傳來一聲恬爽悠然的呼喚,旋即,一只手搭上他的肩頭。

陳殊擡臉一看,頓時訝然而喜:“君兄?你怎會在此?”

“家父召還,只好回去一趟。”君留夷抱臂站在他對面,青衫蕩蕩,疏朗得不似塵世中人,“賢弟近來何處瀟灑?”

“瀟灑?”陳殊好笑地搖搖頭,“你又不是不知道,何苦拿我取笑?我是‘身在江海之上,心在魏闕之下’,哪有什麽瀟灑可言?”

君留夷眉宇閑揚,語氣散淡如故:“仕宦之途,對你還是那麽重要嗎?”

陳殊無奈地瞧他一眼:“若不重要,讀書人何必讀書?”

君留夷輕輕一笑,仰面望了望日頭,明亮強烈的光線刺得他微微瞇住眼睛。

“修身養性。”他慢條斯理地吐出這四個字來。

陳殊忍不住發笑,提起挑好的東西擺了擺手。

“我明白你的意思。‘君子之學也,以美其身;小人之學也,以為禽犢。’你自是君子,可嘆我時運不濟,卻連小人也當不成,真是命該如此!”

他走去櫃臺結了賬,重新紮好行囊,偕著君留夷一道出了門去,一邊往前走一邊同他敘話。

“我和你一樣,也是回連越去,一方面看看家裏,另一方面是受玄都府卓掌門之托,要去無相寺幫她送一封信給住持師太。說起這無相寺,還是你我幼時一起待過的地方,你還記得麽?”

“自然記得。”君留夷頷首,任由視線隨意在人群中流動,“那時候群臣勸請立嗣,父親有意傳位給我五叔。五叔不願,為免引起議論紛爭,避出國都去了孤竹。我幼時常愛在他身邊玩耍,不舍他走,便偷偷追出宮去,誰知走迷了路,被無相寺收留,也就因此結識了你。”

“這可算是‘塞翁失馬,焉知非福’?”

“誰說不是呢?”君留夷微笑,“得失相隨,禍福相倚。”他視線轉回,輕若無物地落向身畔好友,“所以照我看來,賢弟眼下雖無仕宦之運,卻未必不是大福之人。”

陳殊一楞,繼而笑出聲。

“當真少見。”他揶揄道:“難得聽見你君大公子開口安慰人呀!看來小弟果真是有福之人。”

兩人且說且笑,轉過街角,迎面是一間兵器鋪。寬堂闊戶,刀槍斧鉞劍戟鉤錘,精光交錯耀人眼目,看得陳殊一介書生竟也無端生出幾分投筆從戎的豪氣,拉著君留夷進了鋪子。

他原本也是一時興起,轉了一圈,興致便消磨得差不多。一回頭,看見君留夷閑庭信步似的跟在後面,目光在兵器架子上挨個掃過,神態倒很認真。

“可有中意的麽?”陳殊走過去,“我記得你喜歡劍。”

君留夷道:“這些劍工藝上佳,可惜不見精神。”

“精神?劍還有精神?”

“嗯。”君留夷漫應一聲,淡淡收回目光,“普通的劍,鋒芒銳利、不曲不折,便算是好劍。但我曾見過一把劍,劍光明而不銳,劍氣沛而無傷,端靜樸直,似有君子仁隱之志,堪稱有其精神。”

他素來淡漠自守,很少臧否他人他物,現在卻對一把劍作出這麽高的評價。陳殊心下大奇,不禁問道:“那是什麽劍?”

“殫思。”

“殫思?你說的是殫思?”旁邊突然插來一個聲音。

二人循聲一看,原來身側不知何時多了兩個陌生人,其中一人須發已白,卻是精神矍鑠,頗有些老當益壯的氣概。方才發話的,便是這位老者。

“公冶先生,您的老毛病又犯了。”另一名青年男子袖手而笑,給了君留夷二人一個微含歉意的眼神,“不好意思,打擾兩位。在下史循,這位公冶川先生,和劍器打了一輩子交道,聽到名劍就興奮。兩位剛才,是在談論殫思劍嗎?”

陳殊訝異地打量著面前老人。他雖然很少關註江湖事,但這天下第一鑄劍師公冶川的名號,卻是一直有所耳聞的。

君留夷點點頭:“我們是在說這個。”

公冶川忙問:“你說的殫思劍,可是五大神劍之一的殫思?”

“我不知它是不是你口中的神劍,不過聽名字確是這個。”

“此劍現在何處?”

“被一位姑娘帶去了長楊。”

“那姑娘……是什麽人?”

“她叫晏飛卿。”

“晏飛卿?”公冶川一時茫然,好在身邊恰跟著史循這個情報袋子,見老先生迷惑,便開口道:“據我所知,長楊登臨閣前任閣主師若顰有個弟子,名字就叫晏飛卿。”

公冶川恍然,又問君留夷:“那她現在……是回了登臨閣?”

“如無意外,應該是。”

公冶川面色一喜,轉頭看向史循。史循明白他心中所想,笑嘆著提醒:“老先生啊,尊主可還等著您呢!”

“這關口過去就是長楊,能耽誤你多久?”公冶川扶住他的手,模樣好似惦念玩具走不動路的孩子,挨近他道:“你不是說那琴等閑兵器破不開,若能借到神劍殫思,豈不比我另鑄新劍更把穩?就算借不著……”

“就算借不著,能讓您目睹一眼也是好的。”史循如何聽不出這位忘年交的心聲?雙眸一擡,只見老人家目光熱切,神情期待地看著自己,拒絕的話在唇齒間徘徊片刻,終究滾回了肚子裏。

“好好好,反正長楊近在眼前,晚輩就陪您去見識見識那把傳說中的神劍吧!”

極目楚天闊,此地一登臨。

女子斜倚紅欄,任由長風吹弄著發梢,放眼所至,春色盈望,春草遍野。冬天是已經過去了,可這登臨閣似乎太高,鬧市間吹來的風,到這高樓上時,竟也像突然變了個方向,不覺春和景明,倒似節候淒清。

帷幕飄拂,一道人影步上樓來。

“閣主。”

“什麽閣主?”她嘴角微勾,笑中帶嘲,“你的閣主是林知秋,可千萬別再叫錯了。”

“是,師樂正。”來者順巧地改口,躑躅片時,又輕輕啟唇:“但在拂玉心中,您永遠是登臨閣主。”

師若顰怔了怔,殘褪的笑意消去,柔肩一松,抖落了些許惓惓之思。

“傻孩子,現在說這些有什麽意思?”她這時終於側轉過身來,“找我什麽事?”

被她一問,拂玉驀然想起來意,趕忙稟告:“晏姐姐回來了,現在武院被林閣主攔住,弟子覺得不妥,想請您過去看看。”

登臨閣以閣為名,但並非真的只有一座閣樓。聳立中心的閣樓外層層學舍環繞,學舍的外圍則由武院拱衛。隔開武院與學舍的中門,便是外支屬下與正傳弟子的分野。

晏飛卿當然是正傳弟子。

雖說師若顰已經成為前閣主,雖說現任閣主林知秋大權在手聖眷優渥,但照理而言,晏飛卿“閣主親傳弟子”的身份並未和師若顰的銜位綁定,何況還有閣中諸位長老的承認。故而即便師若顰卸任讓賢,也不可能無端將晏飛卿掃出正傳弟子之列。

因此面對攔路的林知秋等人,晏飛卿第一反應就是沒事找事,委實擺不出什麽好臉色。

“你到底想幹什麽?”

她看著林知秋時,林知秋也正打量她。十幾歲的少女,手裏拿著劍,明麗的面容因趕路顯得有些風塵仆仆,自矜的神氣卻仍從風塵後透了出來,看她幾乎是在用白眼,全未把她這個欽命閣主放在眼裏。

“不幹什麽。”比起這個嫩丫頭,她自認有涵養得多,並不急於發作,“只是提醒你一聲,這道門,除非特召,否則只允許正傳弟子跨過。”

“我是正傳弟子。”晏飛卿底氣十足。

林知秋道:“過去的確是。”

晏飛卿聽她話鋒不對,立刻警惕起來:“你什麽意思?”

林知秋瞥她一眼,發出一聲冷暖不明的笑:“你未經許可私自跑出閣院,半年不見蹤影,我沒有直接將你貶逐出去,已經很顧及情面了。”

晏飛卿驚愕,下一刻紅雲沖上頭臉,驚愕全變成了憤怒。

“你有什麽資格決定我的身份?!”她氣憤不已,沒心情再跟對方好言好語地解釋,手臂一舉推向林知秋打算強闖過去。

兩道掌風從左右同時襲來,晏飛卿縱身後躍,落定階下,惱火地掃了一眼林知秋兩邊的護座弟子。

林知秋笑意冷冷:“我是閣主,我沒資格決定你身份誰有資格?晏飛卿,你最好給我弄清楚,別說是你,就算是你師父,我要她掃地出門也不過彈指之勞。”

“哦?看來我該感謝林閣主收容之恩了?”

聲音幽幽,從院內傳出。

林知秋神色一變。

晏飛卿一聽這聲音,頓覺找著了依靠,又高興,又委屈,心頭一口勁松開,差點滾下淚珠子來:“師父……”她恐怕失態,趕緊用手抹了抹,擡起頭來,師若顰已走到她面前。

“林閣主。”師若顰面對著晏飛卿,話卻是向林知秋說的,“飛卿受我之托出去辦差,算不上私離閣院,林閣主若因此事將她貶出,只怕難以服眾。”

“既是師樂正的命令,倒不算她自作主張。”林知秋緩和了語氣,師若顰感到她的視線落在自己後背上,像兩根看不見的刺,“不過師樂正吶,您已然卸任閣主,指揮閣中弟子為自己辦事,是否有破壞規矩、擾亂王命的嫌疑?”

師若顰道:“飛卿出去的事,我稟告過君上,君上首肯過的就是王命,我們奉旨辦事,怎麽能說是擾亂呢?何況……”她無聲一笑,“我給飛卿的命令,是在卸任前就定下的,又破壞了哪一條規矩?”

“你——”林知秋臉色一青,然而她反應極快,心念一閃間已將事情忖度得明白。她本想趁機拿晏飛卿開刀清理師若顰在閣中的殘餘勢力,可當前這事的確無法挑出錯來,當著一眾弟子,不能以理服人,便不好強行動手。

也罷,反正師若顰失去長楊王信任,早已是日薄西山,不必急於眼下一時半刻。想到此她便收拾好了心情,笑道:“那看來是我誤會了飛卿。師樂正,你們師徒久別重逢,想必有很多話要說,我就不打擾你們敘舊了。”

望著林知秋帶著眾弟子走遠,師若顰這才轉回身來,捧起晏飛卿的臉龐,半是欣慰半是傷感:“飛卿,辛苦你了。”

“師父。”晏飛卿雙手捧起寶劍,晶亮眸子裏閃著企盼和喜悅,“我把殫思劍帶回來了。師父,你什麽時候再進宮?君上看到它高興的話,會把閣主之位還給你吧?”

師若顰伸手接過,看著完好如初的劍鞘劍柄,心潮一陣澎湃。

“飛卿……”她吸了吸鼻子,對愛徒露出笑容,“多謝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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